忽如远行客
这是一条极其寻常的街道。
笼屉里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馄饨摊滚着汤水的铁锅,也有典雅的古玩字画小铺,裁着新绸的布庄,熙攘来去者,样样都在极力彰示着烟火气。
看起来与平常市集并无不同。
但若稍微留心,便会发现行人皆面色铁青,形容憔悴。
竟似全无生气。
陈三六就走在这样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带着不住的恐惧。
他已入崂山境。
恐惧本就是人的本能。若是像陈三六这样连遇怪事,那么这恐惧一定更甚几分。
陈三六抱紧了包袱,鬼使神差地继续往前走着,脑海中浮现出堂本刚给他讲过的那些崂山鬼话来。心里突突的,只好一遍遍默念起藏经来。
好在还有大大的太阳高挂在天上,洋溢着生命的温暖,使人还能感觉尚在人间。
陈三六想到林中那个白衣影,不禁心忧是否那人也被卷了进这崂山来。
闷闷地走了半晌,三六硬起头皮,问一过路布衣道:"请问小哥,江南怎么走?"
那过路人似未听见,片刻才懒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沉默地向前走去。
陈三六尴尬地呆立着挠了挠头。
这尴尬也将他心中恐惧抵消了几分。
前方不远处传来喧嚷的吵闹声,人群拥在一处不可开交。
吵闹声总是比静默更具活气的。陈三六听这吵闹声,竟感亲切。
忙好奇上前去,只见那当街口众人皆围一滚油铁锅,一把锋利锃亮的快刀,和一只精神抖擞的,鸡。
抱着鸡的是一个尖嘴瘦削的年轻男人,他左臂紧紧环夹着这只鸡,右手微曲,握着一把斧头。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肤黑熊壮的大汉,眼神炯炯地,两人眼中都盛着怒意。
只听那大汉洪亮道:"侯老六,听我的没错,我说红烧了好!"
那只鸡在年轻男人怀里抖了两下。
那侯老六道:"我却说炖汤好,这么个好东西,连汤带水再嚼着骨头,别提多好滋味!"说着咂起嘴来。
鸡又动了两下。
大汉道:"侯老六,别怪我熊老二说你没见过世面,凡间吃东西红烧最是入味。"
侯老六便道:"你怎么知道炖汤就不入味?你怕是压根儿没吃过鲜美的汤才这样说罢!"
熊老二道:"我正是吃过才叫你红烧!"
侯老六道:"我不信你吃过还说炖汤不好!"
熊老二道:"待我红烧了你就知绝比炖汤要好!"
侯老六不甘示弱道:"我炖了汤也叫你知道红烧不足一提!"
熊老二红了眼,气不过来,看着挺着腰板的侯老六就要发火。
人群中忽有声尖细的腔调道:"侯老六熊老二,你们都别争了!我看啊,不如直接生吃了好,痛快!"
这让陈三六吓了一跳。
想不到崂山人竟这样计较,必是一只上等的肉鸡,才让人好一顿争辩做法。
陈三六忍不住仔细去瞧那只鸡。
一看也吃了小小一惊。
那只鸡竟是出奇的漂亮,既不肥壮,也不干瘦,皮毛顺滑,毛色中还隐隐烦泛着罕见的蓝光,眼珠黑亮闪着神采,还带着点哀求的神色望着陈三六。
堪堪一只好鸡!
陈三六不禁惋惜,这样一只漂亮的鸡红烧了好生可惜,看不出这精瘦的肉优质的骨来,正要炖出鲜白的汤方不负这只鸡长得如此之好。
许多时日不见荤腥,陈三六咽咽口水,忍不住发表出自己的意见来。
他默默道:"还是炖汤好。"
话刚说完,周围的眼神便齐刷刷落在了他的身上。
陈三六也一抖,忽然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待宰的鸡。
侯老六听了,眼睛放出光来,望着三六颇感动道:"你们看看,这小书生也说炖汤好!炖汤好,炖汤好啊!"
那熊老二却十分不满,恶狠狠盯着陈三六道:"你这细皮嫩肉的小书生懂什么!再多话,红烧的鸡吃不成,我就红烧了你来!"
陈三六抬头见那大汉凶悍的刀疤,小心翼翼地噤了声。
那鸡哀求的眼神变得凄厉起来,望着陈三六鸣了一声。
这鸡鸣也脆亮,比普通的鸡好听许多。
漂亮的鸡挣扎了两下,两爪扑棱出一段绳。陈三六细细一瞧,看见绳端赫然系着一个扇坠。
晶莹洁白,价值不菲。
陈三六恍然。
原来是有主人的鸡。难怪这样漂亮。
还聪明。
丢了这样一只好鸡,丢鸡的人,得多急啊?
于是陈三六正义感涌上心来,鼓起勇气挺身向前迈了一步。
陈三六凛然道:"你们不能杀了这只鸡!"
空气又安静下来,视线又全落在了他身上。
侯老六和熊老二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陈三六一激灵,细声道:"这......这只鸡非.....非你等所有之物,若非......若非己物......你们便......便动不得......"
侯老六和熊老二没有说话。
陈三六咽了一下口水,又道:"红烧......炖汤......还......还有生吃......皆不可......."
那只鸡似能听懂人语,感激地扑腾了两下翅膀。
那熊老二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陈三六有些不舒服。
接着众人不再理会他,复又争执起来。
陈三六便跻身到那熊老二面前。
他坚持道:"此鸡有主,你们快放了它罢。"
熊老二愣了一下,盯着陈三六看了一会儿。忽然闭眼上下嗅了嗅,再猛然睁眼,眼里放出贪婪的光来。
他看着陈三六一脸涎笑道:"小书生我们不烧这只鸡,烧了你如何啊?"
三六看了看那只鸡,又看看熊老二,痛惜起自己的生命来。愁眉苦脸道:"小生......小生肉不禁吃。"
谁知那熊老二却非吓唬,忽然一张嘴露出利齿,朝身后一招手,那侯老六竟举起手中斧向他扑来。
陈三六不想他来真的,一惊,待回过神来,赶忙回身跑去。
陈三六哪里跑得过这些大汉?
侯老六十步之遥,举着手中斧就要伤到陈三六。
忽有一道白光在陈三六身后一闪,侯老六竟被弹了开去。
陈三六听到吃痛一声,回头去看,惊魂未定之际,只见一鲜黄贵衫的人影翩然而至,手腕轻动,手中纸扇便飞出数丈,直击侯老六心口。
原地熊老二一呆,见那纸扇又转过面来,直杀向自己面门。
又是一击,熊老二也已伏倒在地!
而那只"鸡"稳稳落在来者怀里,折扇也不知何时回到来者手中,轻轻摇动起来。
熊老二猛吐出一口鲜血来,竟是泛着绿色。
陈三六愣在原地。
伤人者竟是一个年轻的公子,一袭轻袍生起风来,,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只微晃纸扇缺一枚扇坠。
他的嘴角含着笑,笑也未有冷意,和和煦煦的,仿佛伤人者非他。
他笑道:"来者是客,何必大动干戈?"
他并未看向熊老二,可谁都知道这话是跟熊老二讲。
熊老二满脸惊怖道:"你不是被困在了狐王的幻梦中?!怎会在此出现!"
那公子笑道:"你以为那点小伎俩困得住我?"
熊老二忽扑通跪下,求饶道:"花公子饶了我罢!我等再不替狐王卖命就是!饶了我罢!"
那花公子仍笑道:"求我做什么?我并不杀生。"
谁也没有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利。熊老二没有,他也没有。
他要的也不是熊老二的命。
熊老二却更惊惧。
果然,那花公子瞬间已笑意全收!
熊老二听见他平淡道:"我与足下却还有一笔账。"
熊老二一句话也不敢答。
那公子道:"你的性命我不要。但我想熊掌还是红烧的,比炖汤好。"
话音刚落,袖风一带,熊老二的双手便如枯花折断落地。
整整齐齐,却不见伤口。
"留你两掌,莫再作恶。"
公子收袖,抬手抚上怀中,"鸡"委屈得往他怀里钻了钻。
陈三六已说不出话来。
那掉落的双手,分明是真真切切的,熊掌。
他哆嗦道:"多……多谢壮士……"
公子闻言,似才发现他来,缓缓偏头。他笑道:"原来是你。"
陈三六道:"我……你……我……"
那公子轻轻摇头,笑道:"没什么。"
话毕便转身离去。
未怎身动,便行至数尺外。
陈三六抱紧包袱,忙赶上前去。
"小生陈三六,还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公子顿了一下,微微偏头。
"在下花满楼。"
花满楼是江南的花满楼。
花满楼的小楼里满是花。
如果花满楼离开了他的小楼,他暂居的地方也一定种满了欣欣争妍的花草。
现在陈三六正走在一条鲜花夹道上,鲜黄衣衫的公子在他前方行得款款,怀里抱着漂亮的鸡。
漂亮的鸡盯着陈三六,黑亮的眼珠里没有善意。
花满楼停下道:"公子为何还跟着我?"
陈三六忙学那江湖人抱拳,讷讷道:"方.....方才公子出手相救……小……小生感激不尽……"
花满楼笑道:"你要谢的不是我。"
花满楼全身已全无方才肃杀之气,笑得舒怀。
漂亮的鸡在他怀里蹭了蹭。
陈三六道:"若非……若非公子,小生怕早已……早已……"
花满楼道:"你不必谢我。方才救你的,并不是我。"
陈三六道:"可是……"
花满楼道:"我只是刚好与那只熊精有好几笔旧账,与你无关。"
陈三六道:"可是……可是那侯……猴精要伤我时,公子也出手……"
花满楼还是道:"救你的,不是我。"
陈三六道:"怎会,不是公子,又无旁人……"
花满楼又笑了:"救你的,自然是与你同行的这位公子。"
说着便微微面向陈三六身侧。
陈三六看了看空旷的周围,不禁一阵寒意。
他悚然道:"三六……三六一直独自出行……公子你……"
花满楼笑了笑,肯定道:"你的身上,有郁金香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