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远行客

关于

上上签【序】

张家庄和李家庄是毗邻着的两个穷得不相上下的小村落,各占京城郊外西南角一块巴掌大的小地皮。

同张家庄的堂本刚并不姓张一样,李家庄的陈三六在十六岁的时候,才反应极逊地发现自己也不姓李。

然作为各自庄上唯一的一个外姓少年,从会爬树抓鱼的年纪便厮混一处的陈三六和堂本刚却并没有因为这相似性,而生出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谊。大抵是命里犯着冲,彼此不对付的时候比凑在一块儿狼狈为奸的时候,要多得多。

李家庄和张家庄一样不富裕,也就是说堂本刚家和陈三六家一样穷。但是自从陈三六五岁上家里开了一间小酒坊之后,陈三六逢年过节总算也能尝到个肉鲜味。而在堂本刚那个老实巴交的养父的主持下,堂本刚家里茅草屋的门板在颠扑了几个暴雨横行的春夏之后,依然坚强地扎根在原地。

门无何特别,半也算作堂本刚的庇护所。陈三六七岁以前最常做的事就是跟堂本刚打架,或者说被打。想来也不曾有难解的冲突,皆是鸡毛蒜皮的争执,堂本刚那三脚猫的拳脚功夫,揍他还算绰绰有余。虽然堂本刚通常不真动手,却掌不住陈三六那文弱的小身板,稍微碰两下都要掉块皮的。陈三六疼得龇牙,却咬着牙不作出退步,每回非要堂本刚先道歉这件事才能过去。

一回两人掐得狠,陈三六额头上多了几个桃核大的包,鼓得高高的,十分惹眼。村里闻名的泼妇陈三六他娘,看见以后心疼得直抽,当即搬了一条长凳跑到隔壁村堂本刚他家茅草屋门口坐着,指着天从清早骂到了太阳下山,从祖宗亲属问候到了菩萨佛祖。

彼时他养父不在家,刚换了牙的堂本刚躲在破门板后面不敢吭声。听到他娘骂得最难听的也不过"没人养没人教的小王八羔子",抹了两下眼泪,然后想想也没什么,跟自己商量一回,便决定作罢。以后还要跟陈三六玩儿呢。

等陈三六他娘带着骂声走远以后,堂本刚才叼着草出来,对着还没有走的陈三六没心没肺地为自己挣面子:"三六你娘那话说得不讲究,王八的儿子才是小王八,比如你是东街刘老爷的私生子而我只是个孤儿,所以她骂我其实也就是骂的你。"

堂本刚一张嘴就漏风,口水呲了陈三六好一阵。陈三六抹了抹脸,消化了一下堂本刚的话,咬咬牙,还是往堂本刚手里塞了一块糖才气跑。

当然那都是可以归为童言无忌的年纪,后来渐长渐知礼节达情理,也就好上许多。

陈三六面相上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书生模样,小时候又倔又多动的,念了几年书,市井熏染下居然还变得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就是木了不少,堂本刚说他这是念书念傻的缘故。

堂本刚自己呢,早几年被京城仙鹤观的张天师物色上根骨,跟了去治道,坑蒙拐骗糊口饭吃的小玩意儿皆学了个遍后,幼时口无遮拦的小乞丐反而变成个一派天真烂漫的俊少年。

堂本刚没有出息地想,一块儿在泥地里打了十几年的滚的两个小少年也算男大十八变。

这年八月蟹肥藕谢时分,陈三六入了秋闱,摘了桂榜,十几年的书读上了用场。他娘乐得在酒坊摆了乡宴,李家庄里外都热闹得很。

陈三六从厨房偷了半只烧鸡揣进怀里,溜去了张家庄。

堂本刚扯下烧鸡肉多一点的后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对陈三六道:"我说你书读傻了,现在看还蛮机灵的嘛。"

陈三六见他开心,心里也乐。

不过陈三六其实心里是有一些烦恼。堂本刚吃得打了两个饱嗝以后,他跟堂本刚讨教说:"我娘的意思是要我来年去参加科举,但我心里却想南下到江左附近做生意,又不想让我娘不高兴,你说我该怎么办?"

堂本刚抹抹嘴,掐掐指头道:"这种事嘛,你问我无益,应该让老天做主,不如去寺里求个签?"

陈三六犹疑地望着他:"怪力乱神,你不能因为自己在道观就这样敷衍我吧?"

堂本刚从桌子上蹦下去,甩甩袖子眨着眼道:"还是读傻了。选择只有一个,这种两难的问题啊,你要是自己能决定明白,怎还会为此烦扰呢?既然如此,不如问天来得容易,签将发未发之时,你就明白自己的想法了吧。"

陈三六犹豫了一下,攥在袖子里的手跟眉头一样纠结。堂本刚伸长了脖子觑眼瞧他,见他小心翼翼掏出了几个铜板,偷笑了两声。

这天虽说不是深秋,节气却绝非余夏。方清寺前后殿间的莲池却绽遍白莲,混着腾腾霞光,缈缈水雾。

天阴阴的。陈三六跪在方清寺前殿的蒲团上,抱着签筒摇了两下。忽迎头见后殿香客纷纷提着布袍喊着"妖怪"慌乱地往外跑,签筒被杂乱的人群撞翻滚到远处,竹签撒了一地。

他忙拦下一个问道:"敢问兄台,寺中发生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气喘吁吁道:"后......后殿莲池长了一株......一株妖莲.......上面还.....还躺着一个莲花妖......小兄弟快跑吧.....!天生异象,那妖怪......那妖怪祸国殃民啊~~~"

陈三六跪在蒲团上没有动,懊恼地揪着自己的袖口。

心道不过妖精罢了,高门佛院,怎敢肆意妄为?

陈三六想着又抱过另一筒签,闭起眼摇了两下,待确定人都散尽时,才伸手准备去取签。

忽然眼前白色衣袂掠过,头顶传来一个温柔清朗的声音,一支签被递到面前,递签的手好看得紧。

楚留香笑道:"小兄弟,方才那发签筒里,还余了一支。"

陈三六抬头,刚好赶上他笑在唇角,晃晃感到春风拂面。

年初刚打春,陈三六一早收拾好了包袱,准备下去江南。堂本刚没有来送行,甚至陈三六从早等到傍晚,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陈三六不等了。

他雇了一辆马车。路过堂本刚家倒了门板的茅草屋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望了两眼,从钱袋里倒了半包碎银子,压在了门口一块作了记号的薄石板下面。

他是和一位白衣公子一道走的。而他走后,那日的香客都好似缺了一段记忆,倒没一人记得方清寺莲花妖一事。只知今夕何夕,清莲遍池。

——————————————
 什么鬼东西

评论(10)
热度(19)

© 芥不末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