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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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白】长沟流月去无声

那根牛骨熬出了奶白的汤,零碎的肉化在骨汤里飘着香。白毅盛上一碗,苍劲的手端着半瓷的汤碗往前一送,示意息衍喝下。

息衍刚洗净手,眯起细长的眼坐回塌上:"息某有疾不便,劳烦白将军了。"

热气从碗里蒸腾出来,在白毅面前氤氲成弯弯绕绕的雾障。息衍透过雾气去看白毅的反应,沉默的脸挡不住清毅。

息衍想了想,道:"犹抱琵琶半遮面,白大将军经年风姿依旧,难怪我下唐的女人也要为将军折腰,连息某差点都要拜倒。"

白毅表情并无多大波澜,静静看他一眼:"可惜你是下唐的男人。"

下唐的男人是要戎装快马,和楚卫的将军金铁交击。

息衍从鼻子眼里嗤一声,随口道:"这有什么大碍。"转而明白了白毅话里的意思,脱了鞋坐到里侧靠墙,哼声:"难得夸一句也不成,当真扫兴。无趣又扫兴。"

狐狸似的眼无奈一挑。

无趣扫兴也是白毅,他在稷宫时就惦记着的白毅。

道不同是真,存了那么一份心思也不假。息衍是狐狸,难为是只坦荡的狐狸。于是这份心思从未刻意藏过,只那人始终不曾回应。

息衍不知道白毅到底清不清楚。年少时白毅还有过冲动时分,第二日醒来只笑笑当做彼此纾解,讲一口不伦不类端正的话,此后若干年里愈加清正自持。彼时两人之间还没有天驱概念的阻隔,整天忙忙碌碌过鸡飞蛋打的小日子,血气方刚的年纪没有女人也快快活活。按理对方总该是不同的。有时候息衍忍不住说句心里话或是不小心来句荤话,白毅反倒不避,默契接上他的话头调侃两句,真话就变成了假话,息衍也只好呵呵两声淡定收尾。息衍看不分明,有时候他觉得白毅才是更像狐狸的那一个。但也许只是自己心不净,才陷在里头感到复杂。

殇阳关一役后不久,息衍匹马回有风塘喝酒,远风近水垂幕星凉,心思沉重就昏了神,自己在息辕面前抖落出来底细。息辕皱皱眉消化理解了半刻,也没说什么,问叔叔:"这么多年没有不甘心?"息衍放旷一笑:"我喜欢人家,不能指望人人都跟我一样。"

喝的是真酒,讲的是真话。

息衍倒不是觉得喜欢男人是多大的事,何况白毅虽然小毛病小脾气多些,无处不合他心意,文修武道乐理也皆十分拿得出手,他反而认为自己颇有眼光,时常为此自得。但是他亦明白别的男人未必也要喜欢男人的理,退几步,朋友做得正好,战场敌逢也像模像样,早先竹马半生,已值不是?分开了,也没什么,跨不去国界的,原来不是也没跨过去过?也不是非他不可,心上放得起一个苏瞬卿,某日在与对饮小酌时可以告诉他,有个女人正在自己心里牵挂。还有他那套鞠躬尽瘁的理论吧,息衍也不是不懂他根本上的意思,还是觉得傻犯得可笑。

息辕对白毅的认识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他说:"你们根本是不同的人,起初能玩到一起是缘,份早晚守不住,天驱只是根引线。"息衍道:"相异如何呢?如果我实在是喜欢。求同做什么,我不需要思慕另一个自己。"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叔还是单相思。后一句息衍放在心里打个结,免得息辕后槽牙更酸。

三月暮风里裹着清凉,兰麝清芬卷上鼻尖,浅草泛青碧没上健马蹄的时节,息衍漫无目的踏上了楚卫,信马由缰了半日。墨雪识得路,在箭斜火焰蔷薇旗帜的营帐外停了脚步。

息衍一愣,就要打算无声无息离开,忽闻帐里传来喝声:"不速之客若不留步,就请留命。 "

息衍真就留步,冷笑一声:"白将军如今派头架势都大得很,也冷厉得很,动不动要人性命。"

帐里沉默没有接话。白毅领兵加紧操练,外人靠近亲信没有通报外头也没有嘈杂,白毅自然早知道是他。

息衍也晓得了他知道,接着道:"白大将军要留人话可要说得婉约一点,命给你了,人就不是你的了。"

白毅知他言语不忌,掀帷出帐来,静静与他对视良久。等到息衍低笑问道:"将军赏脸春猎否?"白毅方收了平日震慑的威严,舒展紧锁的眉目,点头道:"可以。"

谢子侯被白毅召来吩咐了军务,领了事不到三天,洁衣素袍的白毅就快马回了营,马背上是半昏半醒的息将军。白毅眉头并没皱多少,但谢子侯看得出他焦急得很,丢了平日运筹帷幄状的冷静,召了名本事好的军医替息将军医治。

其实息衍没什么大碍,老军医来了片刻就轻松离开,到营外愤愤跟谢子侯控诉:"小题大做。"

当然不是什么大伤,甚至还有点可笑。戎马半生的息将军捕杀猎物时非要换上了白毅的马,白秋练哪里讲道理,甩下息衍还往胸口踩两脚。

白毅坐在床头,问他:"你如何连白秋练也降不住。"

息衍提眼:"我如何对白秋练有防范的心。"

白毅道:"那落了马还等它踩?疯还是傻?又不是躲不过去。"

息衍哼了一声:"唠唠叨叨可不是白将军的品格。"

白毅闭了嘴,还是决定亲自去给他煮碗汤。补一补,省得他回了下唐宣扬被楚卫的男人欺负。

白毅下厨是难得的场面,息衍乐得接受。他忽然想到金吾卫时日子拮据无比的那几个月,白毅扬言要照管好两人的起居用度,到最后还是息衍一样样打点统筹。当初青涩稚拙的男人,现在也能为他做碗羹汤,息衍甚至还有点感慨。

骨汤喝下肚,终究还是尘归尘。

谢子侯过来送药的时候白毅不在。犹犹豫豫许久,从怀里取出一张半旧的绢来。交与息衍接了来看,见上书两行小楷,柔正的字迹透着微霜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谢子侯对息衍道:"想息将军也应如是,斗胆妄言,望莫辜负。"

息衍轻笑两声,没有答复。

第二日清早踏着晨气打马就回了下唐,墨雪步伐迅健,一路没有回头。

夜里白毅把息衍安置在自己账里,睡得并不踏实。息衍一改往日神态,也不吵,只是在笑。白毅取了新纱布要给他换上,息衍不动声色接过,道声:"我自己来。"白毅要睡下时,他挪到里头留出了很大的空位。白毅睡不着,就半夜起身坐在盏灯下看兵书,看累了就着木桌小憩。次日白毅自然醒,时辰尚早,铺上被子整整齐齐,人已不见踪影。一把扯下背上盖着的玄袍,从一个木匣子取出厚厚一沓书信来,浇几滴灯油,火光映着的脸上居然是有些笑意。余烬纸灰埋进一盆十里霜红的土里,焦木的味道在帐里长久不散。

息衍依然会坐在有风塘喝酒,一抬手就是新的伤口扯了旧的疤。主动叫上息辕,眉宇比寻常更豁达几分。

息辕忍不住操心:"就没有下文了?"

息衍在心上描了几笔白毅的轮廓模样,笑笑:"有没有,什么要紧。"

从少年蹉跎到如今半老岁月,谢子侯在白毅帐里跟他讲他心心念念的人心里有他,一瞬间息衍忽然就想到这几个字——什么要紧?

饮完杯中的酒息衍就放下了手中的酒壶,起身往卧房走去。息辕不解问:"叔叔怎么不喝了?"

息衍没有转身,摆摆手道:"明日还要上阵,脑子不能不好使。"

墨色的衣袂消失在月门转角,风中送来皂角和清酒的味道。

息辕敲敲脑袋。

这都差点忘了,原是楚卫和下唐的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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